出错(第四稿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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褐色大书桌前,何青伏案疾书。桌上顶着墨绿罩子的台灯下,歪躺着他昨日赶制了许久的社论。他额头渗着汗。抬起微颤的手,能看到稿纸上汗浸出的印。

“我可千万不能出错,千万……”

一边写着,他一边不时念叨着。过了许久,肚子咕咕叫了起来,紧绷着的精神亦涣散开,他任思绪飘回早晨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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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家里米不多了,实在不顶饱也没办法。”妻子对何青歉疚地说,“米商三周前就跑了,你也是知道的。看样子他们很快就要打过来了。”“这又不是你的错。”何青说完埋头,闷声吃饭。儿子十分懂事,默然同食。

隔着块木板的邻厝景况全然不同。小孩不停啼哭,父却使劲打他。还有母亲苦劝的声音:“他爸,两天没见米,换谁受得了?不怪小孩,怪他们!”阵阵声音透过木墙,紧揪何家三口人的心。妻子拎一小袋米去周济他们,又说些劝慰的话。

食毕,何青拿起包,默默出了门,步行去城北的报社上班。

何青一家住在海晏城南的小羊圈巷。妻是教员,惟学校两周前停了课。而何青是《海晏新报》的一名编辑,平素工作兢兢业业而不出错,深受社长赏识,薪水在这一片算高的了,这才使三口之家在乱世中勉强撑了下来。

两个月前,他就从记者小黄那里听说了叛乱的事。当时他没放在心上,觉得那帮自称“革命军”的人不过是小打小闹,没多久就会被弹压下去。孰料其势如破竹,一个月前就打到了邻省。

“而他们今晚就会打进城!”说话的是闻名街坊的张大嘴巴。名如其人,四邻八舍大小事都是他散播的。只见他这时正站一木箱上,周遭围了许多人。由于人多,路过的何青放慢脚步,顺便听听他说些什么。

“听说邻县有的人家,不挂他们的旗子,结果给削了头!”张大嘴巴俯着身,神秘兮兮地说。人群一阵惊呼。他话锋一转:“想知道他们的旗子怎么做吗?”人们忙虔诚地点头。“简单!我共你们讲。先找张白被单……”人们竖起耳朵想仔细听,生怕出错。

这时,远处的军警突然走进巷子,张大嘴巴一扭头,吓一跳,失了足,从箱上跌下来。一位老厝边急忙把他扶起来,大家一溜烟散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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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青回过神来,低头看看纸上已撰成的文字,又抬头拿起灯下昨日拟的稿,读了读:

“乱军自谓革命。恣为残虐。所及之处。举目四望。战火连天。哀鸿遍地。伏尸横野。饿殍满原。其杀人之多。比诸前清之扬州十日。嘉定三屠。亦有过之而无不及。……

“呜呼。海晏之民。无老无幼。无男无女。无一人不惧乱军。维我有识之士。无一人不恶夫乱军。”

他嗤一声笑了笑,摇了摇头。骂还是像原来一样骂,不过把拥护与反对的对象掉个个儿而已。“革命军”支持“文体革命”,新社论要用新式文体、新式标点,他手夹着笔托着腮,斟酌用字,唯恐出错。

“我可千万不能出错,千万……”

过了好一会儿,他依旧念叨着。一头乱麻之际,不免又想起上午的那场小会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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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徐贼占据海晏时,把报业管束,把言论钳制,我们被迫说尽违心的话语……

“在革命军底带领下,海晏人民将拉起手来,向光明的前途共进!”

何青读完最后一遍,推开文稿。已是下午四点,终于写完新社论的他喘了口气,站起身在室内转了一圈。

“别出错……”何青喃喃着,想找老郑,但老郑已不在报馆。他虽不在报馆,但满屋的烟味还在,使何青难以忍受。“老郑抽了这么多烟,一定很焦虑。”他一边想着一边走到窗边,推开了窗,空荡荡的街道把他吓了一跳。他又连忙合上了窗。

想起老郑的话,何青急忙大步回到桌前,抓起灯下的社论,拽开抽屉。“还是把错稿带回家罢。”他心想着,把它塞进包里,又把抽屉推紧,拿起桌上的社论,匆匆交给铅字工,转头就走。何青平时工作从不出错,老郑十分信任他,他的稿件不用审核。铅字工接过稿件,扫了几眼,有点疑惑。但出于信任,他又心领神会似的,看着何青的背影点了点头,很快就开始排版。

何青回家后没多久,大街上开始清场。有位热心老厝边不顾危险,在巷里挨家警告莫去街。听他低声说完街上的事,何青先是惊了一跳,接着瘫在餐桌旁的椅子上,长舒了一口气。

天渐渐暗了。儿子在念书,妻子在做饭。他将包挂在门旁的木衣挂上,然后把家里的窗户一扇扇关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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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暝三更,无际的黑色笼罩着小羊圈巷。

何青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。忽然,想起什么似的,他从床上猛扎起来,跳下床,冲出卧房,直奔家门旁的木衣挂,翻开上班时背的包,伸手掏出稿子。家里静极了,门外的巷道里倒传来三两窸窣声。他的心扑腾狂跳。

回到床边,他悄悄点起蜡烛,拿着文稿凑上前借着光看,心里尚存着一点希望。但稿子里“徐贼占据海晏时”几个字蹦出来,亲手把这希望掐死。稿子上的白底黑字是多么地扎眼,何青双手一松,弓着腰坐在那里,稿子滑到脚上。

一旁的妻子被这番动静弄醒,不解地看着烛光中丈夫的背影。

此辰此刻,何青只想哀嚎——

“我出错了!”

终究还是没发出声。他怕惊了四邻。

妻子知道原委后也呆住了。他们大脑一片空白,一瞬间恐惧爬上心头,但很快脑内被悲伤填满。家里米缸快见底了,除了何青又无人有收入。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捱过去?孩子怎么办?想到这,妻不禁泪涔涔……何青强忍着,念着妻每日做的早饭,念着懂事的儿。又想着自己平时工作都好好的,那么受老郑信任,独独此刻出错……他们相拥而泣。

紧闭的窗外,是暴雨前的死寂。古旧的城门外,是纷乱的战火。

过了不知多久,“革命军”约莫进了城南。张大嘴巴一伙人“拥护革命”的呐喊声先是响彻小羊圈巷,而后冲至海晏城南的街上,在巷里渐渐听不分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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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晨,窗外风雨大作。“变天了。”何青喃喃道。

妻子端着早饭走来时,眼角还留着泪痕。何青抬起手,轻轻为妻拭去泪渍,然后在餐桌旁坐定。她为他准备的早饭比以往丰盛许多。“今次饭做这么多,母子俩以后怎么办?”何青不免担忧了下,但也没往下想了。儿子安静地看着二人,有些不解,但也入了座。

时间过得很慢。何青的眼前只有碗里的饭——他吃得也很慢。除了眼前的饭,他无力再分心思虑别的事。妻半天没吃一口,儿子则如往常一般。

不知过了多久,急促的敲门声传来。门旁木衣挂上,包静静地挂在那里。何青放下手中的碗,缓缓起身,对妻儿道了声保重。

敲门声停了。

妻抱着儿哭。何青转过头,迈着沉重的步伐,如赴刑场般走向门口,取下包,挂在肩上。

敲门声又响了起来。

何青缓缓拉开门,准备面对。

只见门外站着——

小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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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何编!多亏有你!果然是靠得住!赶快去报馆。九点整,徐司令要为我们所有人授奖哩!”未及何青反应过来,记者小黄就把他拉上自行车后架,骑走了。撂下目瞪口呆的妻子和感到莫名其妙的儿子。

原来夜深时,“革命军”的确进了海晏城的南门,但清晨守城军反扑,竟把他们赶出了城!何青得悉这些时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“你们巷子里有的人啊,心太急,要么挂旗子,要么喊口号,后来他们都给抓了毙了。城南有几家报馆也想表现忠心,提前印了拥护乱军的号外。清晨被发现,通通给处理了!”何青听到这儿,胆战心惊。

张大嘴巴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。何青看着巷道旁的木箱,那木箱犹在,只是踩它的人出了个错,再没机会回来了。

“幸亏老郑看事透彻,决策果断。你也执行得力,毫不出错。司令看到拥护自己的社论,认为这是忠诚的表现,这才要亲自来为我们授奖!而且还说会想办法保证我们的粮食哩!原来老郑在会后独留你下来,就是为这个啊!”

雨滴兴奋地砸在何青身上。看来几乎无人发现出错的事实。不过老郑肯定明白,他又是怎么想的呢?先不管啦!何青感觉换了个人似的,大口吸着空气,感觉十分新鲜。

授奖仪式很成功。徐司令与老郑交谈甚投机。司令时时赞许地点头,老郑脸上直挂着笑。老郑还把何青领来,向司令介绍。“这位便是负责写社论的何青编辑,他平素工作兢兢业业,都不出错。”“何某不才。”何青连忙鞠躬。司令笑着对他点点头,说:“不出错好啊!我记住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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送走徐司令一行后,老郑与诸位记者编辑回到办公室,关上了门。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。大家纷纷赞美老郑,关键时刻料事如神,而且还十分果敢。有的围着何青,夸他一如既往地不出错,保了大家的命。何青亦仍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庆幸中。

老郑背对着人们,却是愁容满面。小黄背着手弯着腰把头探到老郑面前,嬉笑道:“受奖了怎么还不高兴?”老郑一惊,继而叹了口气,压低声说:“哪有那么简单!”周围的人声音有些小了下来。老郑依旧皱着眉头,接道:“交了这份投名状,如果他们又打回来,我们怎么办!”

窗外响起一阵惊雷。大家的笑容僵住了。

小黄突然有些兴奋地喊:“我们逃!”老郑急忙抬手捂住他的嘴,压低声音说:“逃什么逃!你们知道那姓徐的跟我说了什么吗?他说他将派卫兵全天看守报馆,还说什么‘卫兵与报社共存亡’……”听者无不颤栗,盯着门外。

小黄拿开老郑的手,近乎哀求地问:“老郑,明天的社论要怎么写?会出错吗?”这话一出,老郑忍不住瞄了瞄何青,没有回答。大家顺着目光,不明所以,又不约而同,期盼地注视着何青。

雨更大了。水击声聒噪惹得何青十分心烦。他取下肩上的包,翻开,掏出了那篇拥护“革命军”的社论。


一稿于二〇一三年十二月八日

二稿于二〇一五年三月二日

二稿完于二〇一五年七月卅一日

三稿于二〇一六年八月十一日

四稿于二〇一六年十一月廿一日